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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为什么奏鸣曲这么有趣?从Ι级到Ⅴ级再回到Ι级。我突然想到,这其实就是我们生命中很巧妙的反映:在Ι级的时候我们的生命是那样按部就班,然后慢慢地离开它,并变化到了Ⅴ级,这种变化只有你在那个地方才能感受到。但你回来之后的生活就和先前的那个生活完全不同了。”
陈宏宽这位生于台湾、被傅聪极力推崇的钢琴家,可能是中国钢琴界载誉最多的艺术家之一,但在一次意外事故中,他的手部曾遭到严重损伤,不止一次地被告之要远离琴桌。可奇迹还是发生了,就像他手下的乐曲那样神奇。在他复原后的首次个人独奏会上,人们从他的乐曲中听到感人至深的悲伤和美丽,他说那叫Catharsis,“把一些事情交给上帝”。
东方早报:听说上海音乐学院极力聘请您是因为傅聪老师的大力推荐?
陈宏宽:对。其实我们总共也就见过三四次。10年前我在波士顿第一次听他讲大师班,我非常惊奇地发现,他和我一样是个十分爱幻想的人,思维天马行空。
大家都知道傅老师很喜欢吟诗,有时候他冷不丁地就会冒出《红楼梦》中的一句诗。不过我觉得他最独特的地方是,他愿意把私人的东西讲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享。很多老师对内对外的界限很清楚,个人私下的经验绝对不会公开透露,可是傅老师却完全不是这样。这也正是我为什么会选择来上海的理由之一。
东方早报:您右手受伤的事呢?听说差点不能弹琴?
陈宏宽:当时我在美国,住的老房子有100多年历史,在一次整修的时候,房子里那架很高的楼梯没有扣牢突然砸下来,硬生生地砸在我的右手上。当时的伤势比较严重,手部神经被割断,肌腱粘连,灵活度也慢了。有一天手指也突然不能弹琴了,经医生检查,我得了一种病叫“肌腱张力不全”。
后来的康复完全是个奇迹。这也可能和我练气功有一定关系。在我受伤之后,钢琴不能弹了,生活变得很无趣。当时我在美国遇到一位气功师傅,他教我如何才能真正地静下来。在非常非常安静的环境下,我能够感受到手指间最细小的异常。
东方早报:受伤的时候,您想得最多的是什么?陈宏宽:放弃自我。因为如果我不弹钢琴的话,我是谁?后来我找到答案了:我是一个人,自然状态下的人。这个“人”跟从前不一样了。
当我得知我不能再弹琴了,我一生追求的钢琴事业就这么放弃了,心里真的很伤心。而且那时我还要教学,每个学生都比我能干,而我连最基本的五音都不能弹啊!手一碰到琴,就有痉挛的感觉,缩成了一个拳头很难看。后来手就开始变灰,上面还长了很多癣,癣破了还会流血,真的很可怕,所以我总是把手藏在口袋里。到最后我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,门也开不了,筷子都不能拿。在学校,我的同事又要笑我,因为我从前在学校太红了,所以他们要趁着这时候赶快来讥笑我。当时我很难过,甚至连自杀这种念头都有过。
5天之后我的手指有反应了
东方早报: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?
陈宏宽:大概18个月吧,直到有一天我开车回家,在路上听到了一个关于NBA马刺队的采访。这支队伍成立之初,所有的队员和教练都是被其他篮球队开除的,不是吸毒、喝酒就是打架。可他们连续六七年都取得了辉煌的成绩,还打进NBA半决赛。当记者问教练是怎么带领队伍的,教练的回答是:“我常告诉他们一句话,篮球由你们打,篮球不是你们。”
我立刻停车,默默地在心里念:我不是钢琴,我弹钢琴。钢琴只是我做的一件事。我是个人啊,一个普通的、正常的人,我不背钢琴家的担子就没事了。心里的大石头掉了下来,豁然释放。
东方早报:从此之后你的生活又有哪些变化?
陈宏宽:我开始慢慢研究,如何让自己的手指再次触摸琴键。但整整6个月,我屡战屡败。(笑)有一天,我在路上走,迎面走来一位女士,我认出了她,她是维也纳的一位教授。她告诉我她正与维也纳的医科大学共同研究一个课题———为什么弹钢琴的人一旦开始时的技巧练错了,到20岁后也无法再改变?那是因为刚开始学钢琴时,那种手指的技巧就已经在小脑中定型了,而且永远不会消失。
换种思路说,如果我的技巧足够好,那这种东西到现在还存在于我的小脑中,从来没有消失过。我发现我能持续演奏30秒,可30秒之后手指就开始一个个僵硬。这正好验证了那位女教授的结论。
东方早报:这个发现是不是给了你很大的信心?
陈宏宽:确实如此。在那之后,我就常常思考如何可以保持这30秒。后来,我发现如果我很轻很轻地按一样东西,手指就不会痉挛。可是钢琴的键盘很硬没有办法改变啊,最后我在一个旧货店里买到了一个旧电视遥控器,只有2毛5分钱,按下去很舒服。我当宝贝对待。一天晚上,我鼓起勇气用一个手指去按遥控器,这个练习过程整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。因为我要细细地体味手指间最内在的变化。
5天之后,我的手指都有反应了,我知道我成功了!
东方早报:您恢复后的第一场演奏会是在什么时候?
陈宏宽:在我找到练习方法后的3个月后我就上台了。现在想想当时真是胆大包天!右手弹不了的东西直接就用左手帮忙。我记得在那个钢琴独奏曲最后,有个很难弹的部分,但我发现在中指上绑根橡皮筋就能增加手指的触感,持续保持一分钟的最佳状态。所以当时我弹到那个部分,就偷偷地戴上那个皮筋,幸好没有人发现过,不过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胆子真的很大。
宇宙在心里,世界在身体外
东方早报:很多人都觉得不管您弹什么曲子,里面有一种忧伤。
陈宏宽:这个怎么讲呢?(沉默)英语里有个词叫Catharsis,这是宗教里的一个名词,意思就是说在一种非常忧伤的情况之下,我们能够挽救自己。只有在这时,我们才能把一些放不下的东西放下来,在宗教里就是指把这些事情还给上帝。Catharsis就像当我们情绪崩溃的时候,突然有种超脱的感觉。其实有些音乐曲子就隐含了这样的感情。
Catharsis是需要时间培养的,所以需要练习的曲子都比较长,比如像李斯特的《B小调奏鸣曲》、舒伯特《C小调奏鸣曲》,或者巴赫的《哥德堡变奏曲》。因为人的特性就是逃避,所以只有把人逼到一种无路可走的情形下,才能演绎出这种在崩溃后超脱的感觉。
东方早报:能不能概括您一生中的几个阶段?
陈宏宽:我年轻的时候有目标、有欲望、有野心。我13岁就去了德国,可想而知当时的生活有多艰难。我意识到我代表的是中国,于是我发现我只能成功不能失败,所以肩头的担子其实很重、很沉。
就像从前有位老师告诫过我的:我缺少的东西在钢琴上是练不出来的,这需要在内心中慢慢地提炼。从这个角度讲,我人生中经历的挫折、困难都是我的财富。我们常常希望自己成为英雄,但是对于这个过程中需要经历的苦难却又总是惮于尝试。
东方早报:经历了这么多事,您最大的改变是什么呢?
陈宏宽:之前,对于乐曲的理解,我常常会以一个乐曲家的标准去衡量。但是受伤之后,我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曲子的来源上。任何曲子都有一个发源地,我要的、我追求的究竟在哪里?这就像气功里的一句话:宇宙在心里有,世界在身体外。